【作者按】一提到解决北京大城市病,就是铺天盖地的“疏解人口,疏解产业,严控中心城,建立多中心”。与北京的许多问题一样,在这些习以为常的说法背后,还隐藏着太多看似合理的不合理。
是时候反思一下了。
北京的六重环路常受人诟病。其实,城市扩张的冲动本来难以避免,这六重环路作为这种集体冲动的见证,本来并不荒谬。但致命的是,这些巨大的同心圆把圆心放在了错误的地方。
我们早已在地图上习惯了它们的轮廓,竟不再想到这样一种可能性:这座城市本该围绕着另一个地方展开,而不是旧城。把旧城放在城市的中心,让人们多绕了太多路。
中心城还是空心城?
不承认北京实际城市中心与其几何中心的不一致,已经让我们犯了很多荒谬的错误。让我们回顾一下《北京中心城控制性详细规划》中的这幅图:
北京中心城控制性详细规划,中心城整体空间形态规划图
在这幅对中心城空间形态规划作出指导的图中,北京的形态悖论体现得淋漓尽致。按照这幅图,绿色为开发强度低,红色为开发强度高(表现为建筑整体高度的差异)。其中被标为鲜红色的北京东部城区(中心城03、04片区)毫无疑问,即是北京市规划中事实上的市中心。然而,表现北京市一横一纵两条城市主轴线的红蓝两色虚线,竟然相交在旧城——看似合理但细想并不合理——这里恰是规划开发强度最低的区域。结果是,在这幅规划图中,整个中心城以最脆弱、人口承载力最低、开发限制最严的旧城作为核心,而规划建设强度最大的东部城区则“偏安”一隅,其北、东、南三面边界直接与绿隔相邻,被紧紧限制住。
这座城市的空间逻辑存在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北京盆地般的城市形态的确是一大特色;在靠近盆地中央的地方,多数人环绕少数人,也并非完全不合理,但硬生生地将这处盆地当作中心城的核心,则不仅是罔顾现实,更不利于旧城传统形态的保护。如果北京是一碗水,那低密度的旧城仿佛是其中央的一个漩涡,让整碗水都被迫绕着它转呢。
过长的通勤路线是这种不合理布局最明显的后果。
由于旧城依然被当作天然的中心,处在“城市功能扩展区”中的几大高端产业服务区,以及其各个产业园和分区(尤以国家级新区中关村的分区最多),均环绕旧城布局。无论从天竺到金融街、从中关村到亦庄,还是从望京到丰台科技园,都需要处理如何经过旧城的问题。平时驾车出行的朋友,对此回答一致:千万不要进城,走X环路绕过去。这就形成了北京出行的基本模式:绕。
输入“驾车从北京大学到亦庄”,某地图程序所给出的路线建议
设置环路的一部分目的,在于不鼓励机动车进入市中心。这也是世界上许多大城市的通行做法,本来没有错。只可惜,在北京,这个被环环围绕的地方,其实压根不是实际上的市中心。绕来绕去,躲来躲去,结果竟是为了绕开开发强度低的区域,钻进了开发强度高的区域。
城市的物理中心,理论上当是最高强度开发的承担者。但北京旧城情况极为特殊,一旦经受这种开发,就意味着北京历史文化的物质载体遭到毁灭。因此,无论旧城还是整个北京,仍旧一直处于极为纠结的状态。爆发于上世纪90年代的拆城浩劫,令人至今心有余悸,如今虽已逐渐平息,但对旧城的肌理破坏已无法挽回。
精致而脆弱,北京旧城的空间不适合担当一座两千万人口大都市的核心。承认这一事实,承认旧城的天然上限,承认旧城在某些特定语境下的“无能”,恰是对旧城的爱护。或者,不若反过来说,旧城对北京,对整个世界来说,都是如此宝贵,与其逼迫它的肌体做出改变去适应什么,不如让这里的城市活动去适应它;与其逼迫旧城承载北京的物理中心,不如让它合理地远离一座特大型现代城市运作的冲动与浮躁,更好地找回自己。这一切的前提,就是不再把观念上的市中心继续强压在它身上。
虚假的多中心
最近“多中心”这个词很火,仿佛这是一剂起死回生的良药。但所谓的多中心格局,其实10年前已经决定,只不过并未真的实现(《北京“多中心”规划10年难落实大量项目遭截留》,这是2014年《北京晚报》的一则新闻标题)。
或许很难有人会想到,多中心之路之所以如此艰难,恰因北京还不够单中心。一个合理的多中心格局能切实运作起来的前提,就是这座城市已有了一个绝对意义上的、毫无争议的、准确定位的全能型市中心,能够辐射一系列围绕它展开的次级中心。
近些年来,为了贯彻所谓多中心布局,北京的郊县和中心城边缘集团明确定义了一批次级中心。这些次级中心的设置当然好。但要是问起来,这些次级中心到底是依托哪个主中心而存在的呢?事情就又变得模糊了。
按照官方说法,这个主中心当然是北京的中心城。但问题是,中心城不等于市中心,它只是对北京这片松松散散的巨大城区的一种笼统称呼而已。不算各边缘集团,中心城的中心地区规划总占地面积为334平方公里。要知道,我们的星球上不存在三百平方公里级的市中心——就连《星球大战》中银河共和国的首都,覆盖住整个星球表面的巨大城市Coruscant的市中心也不过是其中很有限的一部分而已。
Coruscant市中心的议会区,星战前传III《西斯的复仇》
到底北京中心城事实上的中心在哪里?重点商圈,如西单、王府井、建国门、朝外、崇文门等,哪个能担当北京的市中心呢?北京现有的六大高端产业功能区中,有四处位于中心城,即金融街、中关村、商务中心区和奥林匹克中心区。这四大金刚里,又有谁能被直接称作是北京的市中心?在这个棘手的事情背后,或许不只是城市规划的问题,还有一些更复杂的东西。
许多特大型城市拥有两个或三个并立的市中心,市中心的形态可能有差别,但均以高强度开发的街区为特征。而北京的市中心,又属于哪一类呢?是它的市中心本来就是一些散碎的片段,还是它压根不承认存在一个市中心?不得不说,在我们看来,这两个之中的任一种情况,都不可能顺利支撑起一个所谓的“多中心”外围结构。
“多中心模型(Multiple Nuclei Model)”是由美国城市地理学家Harris与Ullman在上世纪40年代共同提出的现代城市形态模型。它经常被拿来和更早些时候流行的前两代城市形态模型相对照,即同心圆模型(Concentric zone model)和扇形模型(Sector model)。
多中心模型相较其他两者,强调在主要城市中心以外的区域发展次级中心以减少通勤距离、确保城市服务范围的可能。
同心圆模型,Ernest Burgess,上世纪20年代
扇形模型,Homer Hoyt,上世纪30年代
多中心模型,Chauncy Harris与Edward Ullman,上世纪40年代
有趣的是,多中心模型和前两代城市模型一样,都是相继建立在对同一座城市的观察与研究之上的,这座城市就是上世纪前半叶迅速崛起的芝加哥。
与其说这三个模型是相互对立的或是相互取代的,不如说它们反映了现代大城市发展的三个阶段:简单的单中心扩张,标志着城市发展的第一阶段;各个层次的功能区开始相互穿插,通过日渐发达的交通网络,从市中心获取能量,是城市发展的第二阶段;而在一个日渐饱和的市中心的周边逐渐兴起一系列区域性的次级中心,则是城市发展的第三阶段。
假如人们还陷在那种非此即彼的思维定式中,一提到多中心模型,就要把单中心的发展模式押往法场问斩,那恐怕该醒一醒了。一个尚没有经历过成熟的单中心发展期的城市,试图绕过这一必经的历史阶段,直接跳到多中心格局,那这个所谓的多中心格局的真实性就值得怀疑了。
北京的规划一直处在“多中心”的逻辑里,要说它“执迷不悟”于单中心摊大饼的发展模式,其实倒真是冤枉了决策者。综合性的次级中心,如东坝和次渠,其规划总建面都接近两千万平米;商务和科创导向的,如丽泽商务区和未来科技城,也都有八百万平米。这些颇具分量的功能区规划,可以说是有远见的。而前提是,它们要围绕着一个无可争议的主中心展开。若是这个主中心还不存在或不成熟,那么这一系列次级中心的规划,就未免显得有点“太有远见”了。
如果真如去年的新闻中所说,大量为多中心格局准备的项目,都被中心城截留了,那恰恰是因为,北京的中心城还远未饱和,还需要更多功能来增加其浓度。城市的中心区域如同一大烧杯溶液,只有当浓度达到相当程度时,这溶液里才会出现小小的结晶——这个结晶,就是这座城市的市中心。当这块结晶在溶液中生长扩散达到一定程度时,我们才能开始期待在它的周围出现一系列次级中心。
如果北京的334平方公里的中心城也算是一杯溶液,那恐怕它只是刚有点咸味而已。自己还远未饱和,还没有形成一个为市民公认(行为上的认可,而不是意识形态上的认可)的市中心,带着一片盆地般的核心地带,竟然被要求向外“疏解”,中心城是不是有点力不从心呢?
我们该在何处期待北京中心城这杯溶液的第一点结晶呢?当然是在这杯溶液里最浓的那一点。
让CBD成为名正言顺的中心
无论在规划图上审视,还是站在景山上四下眺望,我们都必须承认一个事实:比起旧城,北京今天的东部城区,以国贸地区为核心,东三环中路为纵轴的区域,更有成为事实上的市中心的潜力。许多经常出入这片城区的市民,无论是将自己的工作时间全部消耗在大北窑的办公楼里的人,还是夜幕低垂时把休闲娱乐时间托付给三里屯的商街的人,大概都会像以前的老北京念叨“东单西四鼓楼前”那样,觉得这片区域就是最好玩、最热闹、对自己最重要的地方。他们固然也和老北京一样,知道皇上家才是城市的“正当间儿”,但百姓们更倾向于把一天的时间花在哪里,却是另一回事。
朱鹤等人,《北京城市休闲商务区的时空分布特征与成因》,2015年8月
然而,尽管北京的商务与游憩空间的确处在一种明确的聚集过程中,却似乎没有任何一版规划敢于站出来对其确认。因为“市中心”的概念实在太敏感,无论是将CBD还是将现状朝阳区的某部分直接认可为北京事实上的市中心,都会造成很多规划之外的问题——这里的每一个行政区都有着自己要维护的利益和要追求的目标。X区某处被规划为新的中心,可能会让Y、Z等区感到压力——这样的事情,可能一直都在发生着。更何况当前“疏解……严控……”的提法,也不支持一个在中心城范围内迅速崛起的核心。
所以,长期以来,人们习惯于回避这个问题,把概念上的市中心放在最“中性”的地方,即已被赋予无限政治含义的城市几何中心,被永远画在国徽上的古老城门。旧城中心格局愈发沉重地压在整座城市上。
我们不仅没有看到正在不咸不淡的北京中心城溶液里形成的第一点结晶得到规划上的认可与凸显,相反,倒是看到了一种似乎要中和这个中心、让它不要显得过于冒尖的努力。今年年初,“CBD要自觉降低开发强度”的说法,更让人感到一种(主动或被迫的)压制。原本任何一座城市都断然没有让它的CBD去降低开发强度这种自断臂膀的道理。
一定会有人担心,一个超高密度的核心会带来沉重的交通压力,把全市的人和资源都吸过来。但不容忽视的是,北京今天的交通问题,恰与其市中心的缺失有关。北京现状中心城的功能绝不是太集中了,而恰是太松散了。我们的城市好像患了一种平均主义综合征,试图在它的各个角落,端平一碗根本不可能端平的水。
北京城市空间结构规划图,2004-2020
北京的现状是,在这个棋盘般的城市里,每条街道,每个新设置的产业聚集区,仿佛都在故意避免形成一个潜在的市中心。东东西西,南南北北,好像一定要形成一个均匀的网格才算公平。这样做或许可以解释为分散交通压力。但在这里,正应让交通主动去适应它的布局。东三环很堵,国贸桥很乱,我们只能说这里需要更多的地铁、更小的街区、更密集的支线道路、更好的人行空间,而不能反过来指责这里密度太大,让10号线可怜的6B小编组气喘吁吁。真要和世界级的大都市比产业与活力,这里还差得太远。
正因如此,目前正在建设中的CBD才更让人憧憬。商务楼宇当然也不可能单独支撑起一个完整的市中心,但当这一组十几座超高层建筑以其开发强度刺破北京单调的天际线时,将会在无数市民的心中给现有的中心城内所谓多中心格局以颠覆性的一击。到那时,当我们谈论起北京的市中心的时候,会有更多双手从古老城门上移开,指向那片全城都看得见的巨厦。而这个话题也许就会变得不那么有争议了。
CBD核心区渲染图,北京商务中心区管理委员会
中心城里,这里起名叫首都功能核心区,那里起名叫城市功能拓展区……许多年来,规划界似乎都在回避一个市中心概念的产生。但当这个市中心切切实实浮现出来的时候,承认它,培育它,突出它,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未来即是今天
北京是一座很大、很老的城市,在这里,城市发生过多次不可思议的变迁,唯一的限制只是我们的想象力。在本文最后,让我们试图描绘一幅理想的北京中心城城市布局图景:在这个图景中,北京广袤的中心城范围内,将拥有一个绝对地位的都市中心,这一中心位于北京目前的东部城区,以现状建设中的北京商务中心区为基础。这一中心的确定,将使北京市的重心明显向东移动;另一方面,它依然和西邻的旧城紧紧相连。旧城不再作为北京名义上的市中心而存在,彻底从它无法承受的开发冲动中解脱出来,尽管它依然承担着相当的行政、文化产业和旅游相关职能。
如果我们把目光放长远,将会看到,或许未来若干年中,从现状CBD向东偏北方向直到东五环的区域,有潜力形成一个环境优美、开发强度高、功能集中的市中心。今天这话说起来可能如同梦呓,但规划者正应以灵敏的空间感去嗅闻那些小小的迹象,主动去拥抱那些长远的可能性。
我们很遗憾地看到,直到今天,上述区域的很多地方,乃至极为靠近现状CBD的地方,还在被当做一般街区乃至郊野,承受着不合时宜的或是低质量的房地产开发。从现在开始,正视这片区域所承载的可能性,或能避免这里在真正发挥其潜力之前沦为寻常巷陌。
一种基于实际市中心位置的行政区划示意图,制图:Pandaの梦
我们认为各区县之间的争竞并非坏事,但不能任由平均主义左右着北京的城市形态走向不合理的前景。在未来,我们或许可以考虑一种新的行政区域划分,让每个区都参与到一个真正的市中心的构建来,同时也让它们都能享受这个市中心的崛起带来的最实际的好处。
更进一步的、十分具体的预期,现在或许难以合理地做出,我们不如用一句话来憧憬那样的未来:
在一个由明确的市中心带动一系列次级中心合理运作的北京,今天以中心之实背负“城市功能拓展区”之名的“城外”,将名正言顺成为“城里”,而今天被市民因循记忆而勉强称作“城里”的,那时候也将找到自己的位置,构成一个魅力十足的“城外”。期盼着这一变化的最大动力,恰恰是我们对这座城市最深沉的热爱和珍重。
最后
以一介小民的身份谈论北京,尤其是谈论北京的未来,是一件让人如履薄冰的事。在这里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城市的实际运作与市民的感受却往往并未被放在第一位。有人说,要讲政治,北京的物理形态早已决定于中国的意识形态;有人说,要顾及现实,北京早已积重难返,势均力敌的各大行政区已经划定,只能小修小补。
但无论具体的探讨如何,市民可畏——这四个字应该大书于每个城市决策者的心中:城市规划的任何成果,都应由市民通过其实际经验来评判;整个城市的结构与布局,最终将由市民们的活动,而不是任何口号式的老生常谈来定义。
关于作者:
李纬文,1989年生于北京。2011年毕业于北京语言大学法语系,2014年获得北京语言大学法语文学硕士学位和法国里昂高等师范学院比较文学硕士学位。目前为巴黎索邦大学考古学研究生,长期关注北京城市规划与文物保护事业。
Pandaの梦,熊猫君,90后,13岁时离开北京到现在刚刚大学毕业。因北京个别城建上的不合理处,开始关注和反思城市发展。梦想是做些能改善普通人生活的工作。坚信以人为本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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