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人类的现代生存境遇，就不能不更多地关心城市，这里集荣耀与痛疚于一身，复杂难言。《城市与文化》一书，就是这种心情的映照和凸显。作者游走四方，视野开阔，思虑深沉。他在城与乡、市与野，大陆与域外、现代与传统诸多因素与语境中，驰走和驻足，留下了生动而朴实的思想印迹。

怎样经营一座美好的城市，怎样让人生活在一座幸福的城市，这始终是作者思考的核心，也是极朴素又紧迫的大问题。比如，我们可以从历史悠久的欧洲城市中看到什么？作者看到的是安静与葱绿，是传统的持守，是一个地方一个民族文化流脉的绵绵不绝。谈到国内新兴的大小城市，作者则是欣喜和遗憾并存，感叹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速度之快令人惊异，同时一切又太过相似，千篇一律，实在缺乏个性和想象力。

我们在加速城市化的同时，稍不小心就会加速摧毁最为珍贵的东西，即历史和记忆，斩断了文化的根基。作者在书中抓住了一个关键词“文化”，实在是切中要害之义。这里的“文化”并非仅指几处保存下来的古迹，如老建筑之类，而是深涵了一方土地所产生的全部独特内容，由此而呈现出的迥然不同的气质，这种感叹显出了深远的思虑。

书中不止一次谈到了城市的“现代疾患”。实在的情形是，越是现代大都市越是不适宜于人的居住。无论是国外还是国内，实际情形是，城市人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摆脱自己的城市，尽快逃离——全部或部分逃离。只要能够逃开，具备这个条件，就是人生一大幸事。弄到最后，大约只会剩下没有办法的老百姓了，结果只能是他们在城市里苦熬。

那些忘情地赞扬城市的城里人，大半是居住在特殊小区里的人，比如是一处有草坪有大树，还有门卫的大院里。还有一部分虽然也在熬着，却从心里喜欢城市，那就是因为一些极特殊的个人理由了，比如特殊的癖好之类。现代人陷入的一个可怕困境，就是不得不居于自己亲手创造的一个怪物的体内——一个急剧繁衍的大都市。这里空气污浊、噪音刺耳、交通堵塞、食物陈旧、人流拥挤，已经没法体面地生活，却又一时离不开。人自己最后成了一座城市的奴隶，而不是主人。

医治城市顽症是世界性的问题。当今世界上解决城市问题，其实就是解决人类的未来。一些棘手的现代伦理问题，也大都发生在城市里，如吸毒等等。由于缺少大自然的抚慰，城市的确集中了相当数量的现代精神疾患和生理疾患。

这里需要彻底改变。对于城市建设，要下一剂猛药，要有一种革命化的思维，不能仅仅是改良，而是要彻底改变它，改变它的节奏、它的道路、它的空气，包括它的气味和颜色。

我们扪心自问：难道我们人类几千年追求的居住文明、我们的理想，就是在一起拥挤、在一起呼吸污浊的空气吗？

有路难走，有车难乘，有家难回——更可怕的是，我们几乎再也没有什么安静可以享受，每个人都在噪音的包围中无处躲藏，这就是所谓的现代城市。

没有绿色、没有空地，水泥堆砌起来的建筑，一座连一座挤在一起，大小空隙里面塞了一个又一个家庭。这真正是缺少人性化的生活。无数这样的形式叠加累计，最后组成了一个个区域，这就是所谓的城市。在这里，绝不可能有一流的物质和精神创造。

树木、绿色，它们与城市的关系必须来一个颠倒。理想的居住环境，应该是楼房插在树木的空隙之中，而不是树木插在楼房的空隙之中。

看看城乡建设，我们浪费了多少土地？我们许多年来已经习惯于在最好的耕地上建城市，没有任何节制。最适合种粮食的地方不一定是最适合盖房子的地方，最后只能造成这样的恶果：吃不好也住不好。

看看一座座街道相似、楼群相似，一个个居民小区相似的城市，即便是在同一个所谓的“高尚别墅小区”里，每座小楼的样子也往往一模一样。

城市建设应该尽量节省耕地，可是这些年各个城市却在走一个相反的道路，就是用最好的耕地建了房子。其实那些最不适宜耕作的地方，有时往往会是盖房子的好地方，比如海滩、河滩、荒地等等。

说到城市规划，过去没有城建规划，后来勉强有了，城区之间如何分布的大规划却又没有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害怕旧城改造，本来一些城区破烂得不堪入目，改造也是一种必然，问题是谁来改造，怎么改造？有的老城区在文化人看来非常美，在一些城建者那里看来却是非常丑陋。到底是谁错了？作者指出：他们一方面在改造旧城，一方面也在拆除历史。一般而言，我们是没有权利拆除历史的，因为这是一个极大的权利，需要一个相当复杂的程序来赋予才行。

在一座城市，野蛮的力量一旦掌握了城建的权利，就是普通居民的灾难。因为拆与迁一类事情是关系到许多平民利益，且是决定着城市风貌的大事，所以这一类事业的枢钮要掌管在具有人文关怀的艺术型知识分子手中才好，而单纯的建筑技术专家应该是配合者和参与者。因为只有具备人文情怀，才能最好地顾及群众利益，才能对城市的长远发展有诗性眼光。

无知的权利一定意味着灾难。开发商当中有一定数量的惟利是图者，他们一旦没有了遏制，就会给一个地区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他们不会对环境负责，当然更不会对民众负责。他们只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同时也是平民和公众利益的最大盘剥者。

相对于开发商，居民总是弱势群体。一个地区的权利由于不是在群众认可的民主机制中产生的，所以这种权利运作常常带有极大的可疑性，这就给一些开发商带来了另一些可乘之机。

一切都取决于人。在城建方面，没有规划固然不好，有了糟糕的规划就更坏。长期以来，我们不仅受到不依规划乱建之苦，我们还受到了低水平规划或错误规划之苦。现在一些不可容忍的建筑区域的形成，有许多直接就是极坏的规划造成的。

我们讲依靠专家搞规划，但很少问一些关键问题，如找的是一些什么专家、专家又是怎样构成的，以及如何选择专家方案。在专家们形成了许多方案的前提下，决策者很有可能从中选择一个最糟糕的方案，因为决策者的素质也是决定因素。

所以，我们将一再地提出城市规划过程的科学化：让人文知识分子，特别是艺术型人才的决定性参与，这是我们未来城市建设能否走向健康发展的关键。

许多人总是误解，认为城市规划与城市建设是一种单纯的专业技术。这种误解会给我们的城建造成难以想象的缺损，因为城市建设是最需要强调人性内容的，是立体的、多重和多元的艺术。没有什么比城市建筑更能集中和直观地呈现一个地方的人文素质和文化风貌了。

在人类历史上，居住状态和居住方式往往体现了一个时期一个地方的文明程度，特别是人的地位和人的尊严。现在，中国的城市往往是很好地照顾了部分人的尊严，而大多数人的居住条件是很差的，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尊严？

现在我们只要到大多数居民小区里看看，就会很容易地发现这里的环境是多么糟糕：垃圾遍地、尘土飞扬、车辆乱行，居民们没有一刻的安静，也没有起码的卫生条件。这些事实明摆在阳光下，可就是引不起多少人的痛心疾首，这是为什么？就因为他们已经“熬”出来了，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住到了设备较好的居民小区里，已经有了保卫，有了门岗，更有了花坛、雪松之类。

有人极愿意把“发展”、把“抓住机遇快速发展”挂在嘴上，并且从来不强调发展与环境的关系。这是为什么？就因为他们自身并不住在被糟践得一塌糊涂的环境中，他们出有豪车居有华屋。一切不能将民众的具体利益纳于视野的所谓“发展”，都是极其可疑的。

《城市与文化》一书，给予我们的是如上的探讨，是实在值得深长思之的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