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巢,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装饰艺术,安卧在了北京的北方。它具有一种逼真的让人叹为观止的写实性,一如它所命名的那样,它的维妙维肖的造型,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辨别。
少年时,我伴随母亲下放在一个偏远的农村,日子孤清而寂寥,常会一个人跑进静悄悄的大山里,平躺在长满了萋萋荒草的大地上,仰望着蓝天和蓝天上飘逝的白云,也仰望着那一株株高耸的参天大树,当春天来临的时节,耳边能聆听到喜鹊的聒噪声,我遁声望去,会蓦见几只喜鹊衔着树枝,穿梭地飞落在枝繁叶茂的树杈上。
最初,我并不知道它们究竟想做些什么,心里隐着天真的好奇,只听到它们呱呱呱地啾鸣着,声音中仿佛充满了欢乐,那种欢乐感染了我,也唤醒了我的某种难以言表的欣悦的心境。
后来我逮空就会去同一处地方,还是仰躺着,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脑海中充满了各种奇异的幻想,同时也惊见坐落在树杈上的,由喜鹊衔来的那些干枯的树枝,正在一点点地形成一个缕空的鸟巢。
那时我遽然明白了,原来它们是在为自己垒窝呢。那就是它们为自己垒造的家园,一个可以诗意栖居的家园——它们并不知道何谓诗意,那是少年的我赋予它的一种意义,因为这个奇异的鸟巢唤起了我心中的隐逸飘荡的诗意。
随着我走向苍茫的人生,那个充满了纯真和烂漫的记忆,渐渐地被遗忘了,直到有一天,那个巨大的人工鸟巢出现在我的视野中,让我蓦然一惊。记忆,那个仿佛遥远而飘渺的记忆,如诗如画地重现在了我的眼前,让我一时不能自已,因为记忆中隐匿着的那个纯真少年,已离我远去,我感到了一丝惆怅。鸟巢就这样进入了我的记忆,连接着我久远的成长历程,或许我还得感谢它的唤醒,让我不至于在人生里再次丢失了心中那个隐匿的少年。
众所周知,鸟巢因北京举办奥运会而筑造。它的建筑构想不言而喻地来自那个真实的鸟巢,当你蓦然惊见一个巨型的人造物体(鸟巢)从大地上骤然崛起,与酷肖的那个自然参照物原型,或曰设计的灵感之源相较,其形体已被无限放大,所产生的震撼力是难以想象的。
比如我,我有一个未被唤醒的少年记忆,鸟巢的原型模式就储存在我的记忆深处——它的尺寸、样态乃至由喜鹊搭建的结构模型于我印象深刻,甚至连接着我的一段挥之不去,与大自然息息相通的美好回忆。
当我有一天目睹了这个拔地而起的巨型鸟巢时,会有瞬间的恍惚和惊诧。天然的鸟巢与人造的鸟巢竟似如此逼真,亦可称为维妙维肖。人造之鸟巢之庞大的躯体又让人不得不感到震惊,以致感觉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造物主的奇迹。
我记忆中的那个天然的鸟巢,其实在那一刻已被颠覆,被解构,并被这个庞然大物般的人工性鸟巢所取而代之,但我的那个记忆仍在召唤着我,并映衬着这个不可思议之物,它们在我的记忆中遥相呼应。人工鸟巢由此给我强大的心理冲击,我的目光迅疾地被它牢牢的攫住,惟有惊叹了。
那个栅格般的弯曲钢架,一如由喜鹊搭建的缕空天然鸟巢,几无丝毫的夸张变形,只有尺寸的放大、扩张,放大、扩张到足以震撼你的视觉经验,由此,一个可称为“仪式”化的经验诞生了——这座人工鸟巢因奥林匹克盛会在此举办,而获得了自已的独有“合法”身份。
众所周知,奥林匹克一词来源于公元前古希腊人的体育盛事。据说,诞生时的初衷简单而明确,强身健体。在那个相对自由与民主的古希腊城邦时代,贵族们生活悠然自在,可以自由地在神庙前的广场上讨论城邦的生活方式,乃至何为美的品质,甚至讨论形而上的哲学。
而奥林匹克之运动会的构想如何发生,已然无迹可循,所有的原始动机仅是后来人的浪漫遐想,故而,奥林匹克被赋予了一种伟大性与神圣性。
我想,它的原始初衷,恐怕只是偶然间发现的一种可称之为游戏的运动形式,在其中,为了公平竞争,设置了一套游戏规则,而这一规则让人的身体内时常骚动的暴力、野蛮与冲动一应纳入了“公平”的范畴,既释放了有可能导致罪恶的原始冲动,又能在一种运动中完成冲动的释放。
奥林匹克运动其实是一种仪式,而仪式之定义乃出于原始人的图腾崇拜,它必须先把一种东西视为不可侵犯的圣物——在原始部落是图腾(神),在奥林匹克是运动规则。
人在仪式中有了一种集体认同的归化过程,类似于宗教皈依,它强化了一种集体性的情感,并赋予神圣性,于是仪式在参与者的心中,或曰潜意识中固着于一种情感趋向,而形成心理情结(作者注:荣格学说意义上的集体无意识,或曰种族记忆)。而惟有仪式的存在,方能唤醒沉睡中的集体无意识。
而这类仪式,同时亦具有了尼采式的双重特征:阿波罗(日神)精神与狄奥尼索斯(酒神)的精神,这或许也是奥林匹克精神符号学上的所有意指功能:规则之所指乃属阿波罗精神,而体育游戏者个体之投入乃属酒神之精神。
这种双重意指功能,决定了参与者即便因其忘乎所以“醉”性投入——这其中亦有艺术精神的含义,由于阿波罗(作者注:理性的日神精神)制约与限定(作者注:具有法的至高无上性),最终都将其纳入到和平竞争的轨道中。
这亦是为什么,世界各国在奥林匹克运动会期间达成一种共同的默契,停止任何形式的战争。
而在中国,北京奥运会之前,巨大规模的运动场所一直是没有“在场”的(作者注:请允许我在此使用一个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概念:在场),因了它的缺席,中国尚无法宣称自己为体育大国,因为它缺乏一个实体性的存在物。
故而,鸟巢的构想与筑建其意义便非同小可,它意味着“大”有了确定性之所指,所谓其符号学上的价值指向亦隐在其中了。
鸟巢的构想模式突破了所谓民族性的特征,它没有参照任何中国式古建筑,而直接走入了后现代,这又是一个极有意思又颇富想象力的构思——以鸟巢为其建筑构想的原型,照搬,甚至连那个天穹般的露天圆顶亦如是(作者注:那是夜晚,归巢喜鹊栖居的空隙)。
我们在这时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隐喻:在中国,喜鹊一向意味着报喜,也就是说,它不仅仅是一个生物性的自然存在物,而且亦与人的文化心理构成了一种默契的共识。
我不知道在其它国度,喜鹊是否亦有中国式的符号性指向,起码它在中国如是,如果再将其意指的内涵广之扩之,那么还有比和平的报喜更能振奋人心的吗?而和平,不正是奥林匹克精神最至高无上的宗旨吗?
当我第一次进入鸟巢,第一次近距离地看着它——它的庞大、庄严,以及那不可思议的建筑结构,会不自觉地唤起我内心震惊般的喜悦。虽然它由现代的各种建筑材质所组成,但依然能唤醒我少年时仰望树上鸟巢的记忆。
记忆一旦与现实中这个与原型一般无二的庞然大物相呼应,内生的仪式感便蜂拥而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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